从各种角度而言,张春都是重新将自己养育过一遍的人。甚至可以说,“养得还不错”。2015年前后,在彼时抑郁症尚未受到普遍关注时,她在互联网上公开讲述自己作为抑郁症患者的真实感受。这些年间,她不断寻找新的生活锚点,重建自己和周遭世界的关系,也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时常与他者的内心照面。

  我们带着本期主题找到张春,想听听她会如何理解“重新养育自己”这件事。访谈开始不久,张春便笑称,过往不少媒体都曾追问过她——究竟从哪一刻起,她重新变成了一个有力量的人。张春坦言直到今天,她仍然不觉得自己变得多么“有力量”,且记忆中也并没有这样的转折性时刻。在张春看来,与自己相处,或者说“重新养育自己”是一个漫长而持久的过程,且这期间我们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反复和倒退。重要的是如何凝聚起那些支持性的力量,并最终能让自己支撑起自己。

  访谈中,我们和张春聊到了其中的诸多操作性细节。为什么成长过程中“确认自己的感受”似乎变得更难了?我们又是如何忘记了面对新事物时的那种“初学者心态”的?以及当我们在说“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对待自己”时,具体究竟能怎么做?张春时常用一个又一个故事来承接这些困惑,而故事本身恰恰就蕴藏着力量。访谈最后,张春说她很担心这个概念是否会在持续的讨论中变成某种新的桎梏,其实不存在所谓更好的、重新养育自己的解法,她笑称不妨可以试试“出尔反尔、反复横跳”。“关键是看,当时的你需要怎样一种角色来和自己相处。”

  新京报:近年来,社交平台上关于“重新养自己一遍”的话题引发了很多讨论。大意是说,已经成年的人们开始想“把自己当成孩子,像父母养育孩子一样,自己再养育自己一次”。提起这个话题时,你会有怎样的看法和观察?

  张春:(笑)我觉得这个表述挺好的。它把人们在长大以后对自己的需求、或者说一些弥补,起了一个很言简意赅的名字。这个名字一目了然,就是“重新养育”,意思是以前养得不太好。对吧?这是第一层。我想,这其中可能已经暗示了,对于“我有一个不是那么幸福的过去”这件事,我们开始愿意去承认它,这就是所谓的“重新”。

  那在这样的语境中,什么是“养育”呢?直白点说,就是人要学会惯着点自己,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,去抚育ta,去爱护ta。去关照ta。这并不是要求我们要做更好的自己,实践那种所谓的“向前一步”,不是这个意思。

  另外,我觉得这里它其实有一种“主动性”在,或者说,我们叫它“主体性”。就是“我”是这个主体,是我来重新养育我自己,我来做这个决定。这三层意思使得这样一个词语,它很言简意赅地帮助大家交流,并在这个基础上能去互相理解。

  张春:多数时候,概念都是在现象出现之后才被总结或发明的。我想在这样一个说法出现之前,我们其实早就在这么做了。举个很简单的例子,小时候家里人可能没注意到你吃鸡蛋过敏,长大之后,你去医院检查发现这是过敏原,你决定再也不吃这些东西了。成长过程中,大人没有为我做的,我在长大后自己为自己做了。

  其实,人们只要有条件,就会在有了新条件之后,去弥补一些过去的遗憾。我记得前几年我去医院箍牙,当时我大概35岁左右。按道理说,箍牙在青少年时期是最合适的。但我到了医院后发现,做这事的成年人也不比青少年少,甚至有四五十岁的也在做。这些都是“重新养育自己”的某种方式,只不过以前人们并没有提炼出这样一个说法,来概括这一系列的选择。

  张春:这样的故事有很多,但涉及隐私,我不能透露。分享一个“有授权”的故事吧。我记得之前有个来访的女生说,她现在自己给自己建了一个家,她说在这个家里,“你是我妈,费翔是我爸”(笑)。

  我当时听到后,觉得这个创造简直太妙了。费翔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,自己没有孩子,如果有孩子的话,肯定对他(她)没有任何要求。当时这个女生看了这个采访,心里感慨说“这不就是我爸吗”。当然,我们可以想象她并没有费翔这样一个爸爸,甚至在现实生活里,她的爸爸肯定也不是这样。但这个女生说她在心里有一个另外的家。她当时笑着说:“每当我想做什么事情时,我都想想‘我爸我妈’会怎么看这个事呢?那肯定是绝对支持啊!”其实我们都可以在自己心里建这样一个家,把那些能够支持你的声音放进去。

  新京报:“重新养育自己”和我们的童年期也有些关联。我们对童年时的自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,可能是某种怀旧。

  新京报:这和童年成长经历幸福与否无关。这种怀旧可能是对儿时原初状态的回望。比如我们在初学走路时,可能不会在意周围的眼光,如果摔倒一次,就觉得“学不会走路了”,可能就真的不会走路了。但长大之后,我们似乎忘了,这种初学者的心态。

  张春:的确,这就是为什么之前我们说“要惯着点自己”。我看过一篇文章,叫《出走的娜拉可以骑电动车吗?》。有个女孩子28岁开始学骑电动车。在此之前,她一直不敢学,觉得“自己的这双脚这辈子就得老老实实地踩在地上”。很多声音告诉她,没学会自行车的人是学不会骑电动车的,不会平衡、不会上路、不会转弯。她为此做了很多心理建设,怕摔到,更重要的是,怕丢脸。“我都快30岁了,还要摔倒在路上吗?”当有天她想试试时,就去网上找了个“三分钟学会骑电动车”的教程,但她学了一个星期,还是不行。后来她自己都觉得可能就是学不会,“人家视频里三分钟的事情,为什么到我这一个星期了都做不到?”直到某天雨夜,她终于学会了。

  其实当我们用对待一个孩子的方式对待自己时,就会屏蔽掉“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”的声音。重新养育自己,可能就是要找回这样的心态,承认在没做过的事情上,“我就是个宝宝”,即便是周围人认为很简单的事,对于没做过的人就是需要从零开始。那篇文章最后,她感慨说:“学电动车就是这么轻易的小事,不需要先学会自行车,天知道我挑战这个不知道谁编的规则用了多大的勇气。”

  张春:这个问题很好。也许并不是我们忘记了,而是在成长过程中,这个世界有很多声音告诉我们:你要忘记。尤其是在媒介化的今天,我们接收到的信息都不由分说地塞给你一个唯一的选项,就是“这个事情应该很容易”。

  为什么我们总会收到这样的声音?这些年,我越发直观地感受到,像“现实一样麻烦”的故事,是不利于流传的,因而在信息生产的过程中已经被率先过滤掉了。我记得曾接受某家期刊的采访,这个采访进行了很长时间。这个记者特别想追问出一个结果:我到底是从哪个时刻,突然从抑郁者变成了有力量的人。我当时回复说,觉得现在的自己也没有很有力量。我不记得有那样一个转折性的时刻,而是可能有无数个瞬间,比如某一刻我觉得自己厉害了一点,但下一刻可能又回去了。但这样的回复似乎并不令人满意,他们仍然想追问,在这无数个瞬间里,有没有决定性的瞬间?

  张春:对,因为这样的故事不精彩。反过来看,我们发现,日常所看到的那些故事是如何被炮制出来的。人们会觉得,如果你的故事和现实一样琐碎、平凡、缓慢,那去经历现实就好了,为什么要看你的故事呢?但另一方面,被炮制出的故事经过一再讲述,反过来又影响了我们的现实感。以至于连学骑电动车,社交媒体上流行的都是“三分钟学会”的视频。浸泡在这样的信息流中,可能真的会怀疑,是不是现实就是这样?而我的生活错了?我真的花了几十年的人生在想这个问题,为什么我的生活总是和故事里的不一样?我花了很长时间,去和这种叙事斗争。

  回到“初学者”心态,其实道理很简单,只要一个人没接触过电动车,他就是不会骑。这和他是什么年龄,是否上过大学都没关系。我还想分享另一个故事。之前,有个女生在群里问,说自己谈过很多个男朋友,但到现在都没有定下来,她怀疑自己在进入亲密关系上是不是有问题。当时群里很多人给她出主意,甚至有人分析,可能是单亲家庭的身份影响了她对另一半的看法。

  但我当时就问她:在结婚前,或者说你认定某个合适的人之前,你遇到的可不就都是不合适的?这有什么问题吗?就像你没骑过电动车,所以就是不会一样。如果从这个角度看,这件事根本不需要分析。

  张春:我猜想这可能是两类人吧?当我们在谈“重新养育自己”时,其实是在说过去的经历对自己有不好的影响,成年之后我们该如何把它补足,或者说如何去重新认识这些影响。但这并不意味着,想要“重新养育自己”的人,他的童年就一无是处,可能也会有些想要回忆的瞬间,在日后滋养着自己。

  张春:我小时候就是个比较忧郁的小孩。但我记得,那时小学放学后,我经常一个人去路上一所幼儿园的滑梯和秋千旁边,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。我就是一个人滑滑梯,趴在滑梯上倒着滑下来,或者站着从滑梯下面跑上去。我现在都能感觉到当时的那种心情,非常自在、宁静。它可能已经成了我日后的某种锚点,当我好像看不清自己的时候,我会想起它,觉得那就是我的一部分。

  直到今天,我还是会做一些“没意义”的事情。比如我画画、捏黏土,这些可能对社会没有任何价值,也无助于我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更成功的人,但这些事情让我确认了自己的存在。

  新京报:具体到实际生活,“重新”意味着,它需要去再一次面对自己,确认自己的感受,以及接纳自己。这听起来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,但围绕这个话题的一部分声音是,人们觉得现实生活中哪怕是“确认自己的感受”有时都是很难的。为什么会这样?

  张春:这个问题很好,我试试看能不能谈清楚。我们不妨先从一个具体的例子说起。心理咨询中,经常遇见的一种提问是:“我好像什么也不想做。我找不到我的理想或目标。”这听上去似乎是个很新的问题,是现代都市人容易陷入的意义危机。但实际上,它又是一个很旧的问题。旧在哪里呢?它假设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有某种使命的,直白点说就是“应该有个想干的事”。好像只要找到了这件事,我们所有的热情、天分就会随之迸发。这背后预设的是,一个人的一生是有某种答案的。

  但这其实是一种很典型的父权制思路。它不仅假设人生存在某种答案,甚至在逻辑的尽头,它假设的是一切只有唯一的答案。在这个前提下,“什么都不想干”的状态才会被判定为是错的。但我们想想,当这样的念头出现时,它可能仅仅指的是现阶段没有某个宏大的、能够引领走向成功的爱好或事业。

  当来访者说出这样的困惑时,我通常会反问:“你说你什么也不想干,那你现在在干什么?”他(她)可能会说在刷手机。那么,这其实就是你想干的事情。只不过在上述的逻辑中,它不被认为是正当的、能称作“事儿”的事情。或者说,你只是不敢承认此刻的想法。我们读到过各种各样的故事,比如村上春树就曾表示,他是在一个体育场看球时,脑海中突然冒出要写小说的念头。这听上去像是“从天而降”的使命,于是很多人也在不停叩问自己。但有没有一种可能,有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没有这个使命?只是随机地出生,又随机地离开?再进一步,有没有可能我们就是这样的生命之一?

  新京报:在这个语境下,困难的地方在于,我们是否会害怕,一旦确认或者说接受这样一种叙述,就会进而觉得这一生似乎不值得活过?

  张春:没错!你看,我们会发现这套叙事背后的那层含义。也许人们并不是真的想要寻找一个答案,而是在这套逻辑下,人们很难接受自己的普通。原来我离不凡,可能只差一个答案;那么一旦接受这件事,确认自己当下的感受,那么我离平凡,似乎也不差什么了。

  为什么说这是一套典型的父权制思维?因为父权的逻辑之一就是要成为人上人。按照这套逻辑,它延伸的话语都是围绕如何成为人上人。这么看,“我为啥什么都不想干”这件事,虽然痛苦,但至少为信奉这套逻辑的人带去了某种希望,而一旦接受另一种叙事,它其实并不会允诺这样的希望。

  但如今回头看,那些所谓的成功的人,我真的怀疑他们其实知道这件事,只是没有公开承认罢了。他们在“骗人”(笑)。本来就不存在某种使命,只不过是喜欢就多干一些,不喜欢就先放一放,试了很多,慢慢做下去,就试对了。

  我最近喜欢画水彩。在开始的一周内,我感觉很不错,但我如果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画成大卫·霍克尼那样的水平,那我可能会想今天也差太远了吧!进而怀疑,我画这一周又有什么意义的?可能再画30年也不行,那这样一切都没有意义了,我什么都不用干了。但还有另一种可能,也许我今天画水彩,明天捏泥巴,下星期又想画水彩了,我就再回来继续画。可能我最后也画不成大师,但这样的一生,是不是也不错?

  新京报:你的描述让我想到,为什么“确认自己的感受”有时会很难?很大可能是,我们确认的“感受”有时是被外在某种观念形塑过的,我们总觉得这就是“我”的感受,但这种感受可能并不是我们自己体验到的。

  张春:是的!我们经常会察觉不到,“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,这是需要追问的”。举一个很常见的例子。经常会有咨询者说“想成为一个自信的人”。初听这个问题时,我们可能会觉得有点陌生,因为日常生活里,“想变得更自信”这件事似乎是毋庸置疑的。但为什么这会成为困扰他们的问题呢?于是我会问,成为自信的人是想干什么?那个来访者说,“然后我就是一个更自信的人了”。这就成了一个闭环。其实痛苦的根源在于,自信它是一个途径,而不是一个目标。

  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们通向的其实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。这就是德国心理学家西蒙在《循环提问》中提出过的“阴性目标”。还是以“要变得更自信”为例,那我们做什么事情会觉得自己变得更自信了?在我的追问下,咨询者可能会说:比如明天走进办公室,可以很自然地和人打招呼。那我们假定就是这样,那如果已经连续打了一个月招呼,某天突然没有打招呼,这就意味着又变回不自信了吗?所以,究竟在生命的哪一刻,我们才能确信自己已经是个自信的人了呢?在这样的逻辑下,可能要到死前那一刻吧?只有那时,我们才能确保,接下来没有任何事的出现可能会让我们退回不自信。在那之前,永远在失败的恐惧中,没有成功的正反馈机制。

  新京报:从这个角度看,“我要重新养育自己一遍”会不会也是一个阴性目标?这个过程中其实没办法保证不后退。而一旦后退,就可能会带来进一步的自我归因,“为什么连自己都养不好”“为什么连自己都无法爱自己”?

  张春:你说得没错。如果“重新养育自己”无形中成了“重新养好自己”,有了某种KPI,反而会给人带来焦虑。大多数概念的出现都是如此,起初它可能是对人有帮助的,但经过一段时间,又可能会成为困住人的概念,变成一个新的规训。如果说有什么应对方法,我的建议是,试试先养一天,再不养一天怎么样?或者说,重新放养自己(笑)。

  但这种说法可能也会成为规训的一部分,比如我昨天很努力地工作,还加班到很晚,一点都没有放养自己,一点都不自由自在,我是不是又错了?当我们在公共空间谈论类似的概念时,真的要非常小心,不要去规定什么,让它成为新的桎梏。那这么看来,一个实操上更好的解决办法或许是,试着出尔反尔,反复横跳。

  新京报: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个身份来养育自己的话,你觉得一种有别于传统父母位置的、更适合自己和自己相处的身份还可以是怎样的?我注意到,你曾在采访中提过,在咨询师里,你是“小姨流派”。那做自己的“小姨”,这个位置如何?

  张春:小姨这个位置很特别。她既不像妈妈那么近,不会那么牵挂你,时刻想着要把你的问题接过去。她可能不如姐姐年轻,但又比姐姐的阅历多一些,同时又不会干涉你,没有那么在意你究竟打算选择什么样的人生。这个小姨可能还会比较松弛,有空的时候带你出去玩一玩。我是这么想象自己在心理咨询中,与咨询者之间的关系的。我们也可以参考这样的角色,自己做自己的心理咨询师。但话又说回来,在私下里,你选择扮演怎样的角色其实都可以,关键是看,当时的你需要怎样一种角色来和自己相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