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识字量达到可以读点书的时候,身边却很难找到可以读的好书。真正遇到经典,却已过了读书的最好年龄,虽说“壮而好学,如日中之光”,虽说“苏老泉,二十七。始发愤,读书籍”,但毕竟“彼既老,犹悔迟”。

  金克木先生说:“中学、小学的底子不好,后来再补就来不及了。教育是不可逆转的。”这句话我甚为认同。翻开曾经读过的书,有的似曾相识,有的完全陌生,但书上又分明有我画线的痕迹,我将其戏称为常读常新。鲁迅先生说,“我自己觉得我的记忆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,有些还留在身体上,有些是掉在水里了,将水一搅,有几片还会翻腾,闪烁”,故记忆一般说来总是零零碎碎的,本文从记忆中抄些与读书有关的事,难免零乱。

  高中时,一次数学老师胡春留代语文课,文中有“韬晦”一词,胡老师解释词语的方法很特别,他不照搬词典,而是给我们讲“青梅煮酒论英雄”的故事,听完我知道“韬晦”的意思是“装怂”。“装怂”与“认怂”不同,“装怂”是暂时的,实力强大之后会与对手一决雌雄,刘备就是鲜明的例子。胡老师不仅让我懂得了一个词,还激发了我读小说的兴趣,然后我设法觅得《三国演义》。我读的《三国演义》版本是线装、竖排、繁体,无标点,中间夹着小字,是毛宗岗的评点,那时我的文言水平有限,只好连蒙带猜,囫囵吞枣看完了。

  农村夏日纳凉,有趣的娱乐活动就是听书,父亲高兴时会给我们说书,他最擅长说的是《聊斋志异》和《东周列国志》,后来我读到《东周列国志》,因为之前听书的基础,读起来轻松许多。

  我高中毕业时还没有恢复高考,那时读书不是为了升学,而是想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。易中天说:“无聊是不能靠无聊去打发的。用无聊打发无聊,只会更无聊……要做事,又不是非做不可,这事就得有点意思了。”又说,“最有意思的还是读书”。

  这么看来,我那时不自觉地在做“最有意思的事”。《聊斋志异》和《东周列国志》给我打下了一定的文言基础,大学时学古汉语、读《左传》就轻松许多,这是意外的收获。

  书,当然希望能读懂,但读不懂的却很多。为打发无聊的时光,只能半懂不懂地读鲁迅的书。“毁坏这铁屋的希望”“这正如地上的路,其实地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,也便成了路”,这些是大致能懂的。至于阿Q为什么要忌妒王胡的虱子比他捉得多则想不明白,难道虱子捉得多就说明个人清洁卫生习惯好?大学时,学现代文学史,听老师分析鲁迅作品,许多还是读不懂。为了读懂鲁迅,我看作家曹聚仁的《鲁迅评传》,希望能“知人论世”。曹先生是浙江人,与鲁迅交往甚密,他对鲁迅的生平介绍和作品的剖析较为权威。

  接着读评论家李长之的《鲁迅批判》,“它是鲁迅研究史上第一部成体系的专著,是唯一经过鲁迅披阅的批评鲁迅的专著,也是迄今在研究鲁迅的学术领域中引文率最高的专著”。李长之对鲁迅作品评价有褒扬,有批评,不为尊者讳,非常难能可贵。

  读钱理群先生研究鲁迅的一系列著作,让我对鲁迅有了更多认识,如《现代史》一文,我原先是读不懂的,一个“变戏法”的故事能承载得起“现代史”这个大题目吗?鲁迅自己也承认“写错了题目”,我知道鲁迅说“写错了题目”是当不得真的,但我读不懂是真的。近日得到一本钱理群先生编著的《中国现代文学新讲》,迫不及待翻开查看,才明白这是一篇“现代寓言”,隐喻整个中国现代史就是“变戏法”,目的却是“向大家要钱”。同时阅读李长之、钱理群的书会发现,他们对同一作品的评价有时截然相反,比如小说《在酒楼上》,李长之先生的评价是单调,是失败之作;而钱理群先生说是“复调性”“十分难能可贵”。

  我努力从鲁迅的作品中寻求解读的津梁,尤其是各集子的题词、序言、后记。这些阅读对我理解鲁迅的作品有帮助,但有时也反增困惑。比如,“为我自己,为友与仇,人与兽,爱者与不爱者,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,火速到来。要不然,我先就未曾生存,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”。

  可见鲁迅是希望自己及其作品速朽的,“不朽”并非鲁迅所愿,那么我们是希望先生速朽呢,还是不朽?

  在我还不知道世间有《论语》时,就遇上了“批孔”运动,说他的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”是愚民,后来知道这句话还有另一种断法“民可,使由之;不可,使知之”。这样一来,意思全然不同,由专制、愚民而变为民主、启蒙。杨伯峻的《论语译注》和李泽厚的《论语今读》,都提到了后一种断法。

  《论语》的歧解比比皆是,这不奇怪,《论语》是对话(语录)体,对话有情境,有语气,有肢体语言,而我们读到的《论语》只有文字,难以还原情境、语气和肢体语言,故不能全读懂。这就给“新解”“曲解”“误解”提供了空间。专家的评价截然不同,难说对错,这增加了我对文本解读的阿Q精神——专家解得,我解不得?读不懂,便会激发你深入研究;歧解,能促使你择善而从,这正是读不懂的魅力所在。

  我不做学问,看书无专攻。我追的书,有的是书店偶遇,喜欢;有的是从别的书上套出来的,即学者陈乐民所说“每一本书好像都是一套索引,引出各种各样的书来”。

  20世纪90年代初,我工作的学校附近有个图书市场,不少书店在那里设摊,书可以打折,故常去,偶然看到《负暄琐话》,翻了几篇很是喜欢。“琐话”似“琐”但不啰唆,先生博学而不卖弄,卖弄是“贫儿卖富,把口袋里仅有的几枚银币弄得叮当作响;暴发户摆阔,把古鼎器擦得金光闪亮”,而张中行先生是满口袋的银币,偶一弯腰,不小心便掉出几枚。读“琐话”,认识许多人,了解许多事,然后便追到《顺生论》《流年碎影》《禅外说禅》。

  在书店偶遇的还有王了一(王力)先生,他的《龙虫并雕斋琐语》,所写全是琐事:姓名、辣椒、劝菜、溜达、请客、寄信、手杖……而王力先生与张中行先生的风格完全不同,用王力先生自己的话说,“有时候,好像是洋装书给我一点儿烟士披里纯,我也就欧化几句;有时候,又好像是线装书唤起我少年时代的《幼学琼林》和《龙文鞭影》的回忆,我也就来几句四六,掉一掉书袋”。先生文章,涉笔成趣。可惜,这类文章不多。

  金克木先生的《文化卮言》,是从季羡林先生的《朗润琐言》中套出来的。书中许多文章我看不懂,但喜欢他的“胡思乱想”。他说,“我已无力读书作文,但还免不了胡思乱想”。金克木先生的文章,从思想到语言都闪耀着时代光芒,散发着现代气息。

  陈乐民先生的书是这样套出来的:先看到资中筠先生的《斗室中的天下》,喜欢,便追到了《资中筠自选集》,然后知道了陈乐民先生,最先购得的是《过眼小辑》,然后是《启蒙札记》,其女儿陈丰说“父亲生命的最后这两年里最关注的是民族的启蒙”,有负先生苦心,我读后仍“蒙”而未“启”,最喜欢的倒是《一脉文心》,陈先生的书法和绘画功力深厚,看着就有美的享受。

  我读书多半是为了休闲,或美其名曰“追求精神享受”。当然,既为教师,也要为教而读。

  陈鹤琴先生的《家庭教育》一书,用丰富的案例系统而细致地谈了家庭教育(儿童教育)的原则和方法。这不仅是教师必读的书,也应该是每个家长必读的书。苏霍姆林斯基的《给教师的建议》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谈阅读的重要:“学生学习越感到困难,他在脑力劳动中遇到的困难越多,他就越需要阅读;正像敏感度差的照相底片需要较长时间的曝光一样,学习成绩差的学生的头脑也需要科学知识之光给以更鲜明、更长久的照耀。不要靠补课,也不要靠没完没了的‘拉一把’,而需要靠阅读、阅读、再阅读——正是这一点在‘学习困难’的学生脑力劳动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。”

  大学时学过的语法、修辞、逻辑等,到了中学课堂似乎不够用,或者说学难致用,就得补课。让我受益最大的是朱光潜先生的《谈美》和启功先生的《汉语现象论丛》。美学,我觉得非常抽象,甚至有点玄虚,朱光潜先生的《谈美》以形象的例子谈抽象的理论,于是“玄虚”变得具体起来。我教文言文常被语法、虚词困扰,读启功先生的书恍然大悟。启功先生说:“小孩游戏,有套圈一项。如果用小竹圈套小老鼠,自然没问题,如套大熊猫,就非换大圈不可了,何况汉语研究,又非套圈游戏呢!”意思是“葛郎玛”的圈,套不上汉语这个“熊猫”;又说:“虚字无定性、无确解、无专业用途。”想起我当年读《三国演义》和《东周列国志》的情境,那时没人给我讲语法和虚词,完全根据语境猜,再想到我国第一部汉语语法书出现前,古人学习文言文肯定是不讲语法的,于是在教学中不再纠缠于语法和虚词,尝试让学生“猜”词,自主进行解读。

  文本解读是语文教师最重要的能力之一。大学时看《唐诗鉴赏词典》,只为懂得某首诗,后来既看也查,既名为“词典”,初衷可能就是备查的。施蛰存先生的《唐诗百话》则不同,施蛰存先生以唐诗发展史为纲选篇,从初唐到晚唐,各段结束有一篇“余话”,展示了唐诗发展的脉络。对作品的分析,不一味说好,比如他认为高适的《燕歌行》主题思想不一贯,句法结构支离散漫,不能作为高适的代表作等。

  陈乐民先生说:“‘看’书每不入脑,可能留下些印象;常是‘看’了便忘,却不会了无痕迹,‘痕迹’多了,脑子即非空白。终于不会‘书是书、人是人’‘读’书则要认真,要入脑;也会忘,但在意识里存留下来,说不定在什么时候,或者在需要的时候,藏在意识里的星星点点就会自然而然地跳出来。”教师所读之书在教学“需要的时候”就会“自然而然地跳出来”转化为教学资源。高中“整本书阅读与研讨”怎么指导?我脑中跳出了所读与《红楼梦》相关的书:《红楼医话》,作者汪佩琴是一个酷爱《红楼梦》的中医,她的研究视角非常独特;王昆仑的《〈红楼梦〉人物论》既对单个人物分析,如《花袭人论》,还将人物作分类分析,如《大观园中的遁世者》《贾府的太太奶奶们》;刘再复的《红楼梦悟》,有感而发,篇幅短小,而他的《红楼哲学笔记》则以哲学的视角看《红楼梦》……这些都可以用作启发学生整本书阅读、研讨的角度。

  读书,苦于常忘,我自嘲犹竹篮打水,不过,竹篮打水,虽说一场空,常打,干枯的竹片可得活水的滋润,满身的灰尘也可被洗去些许。

  (谢嗣极,江苏省南京外国语学校教师,南京市语文学科带头人,江苏省语文特级教师。从事语文教学30余年,倡导“自由读书,独立思考”。编著的校本教材《读闲书》获江苏省首届优秀校本课程开发方案一等奖,参与主编专著《诗化的王国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