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份原始的干部档案、厚厚一沓泛黄的家书、几十张老照片,戴其润将一家三代人的历史娓娓道来。戴家三代人连接起来的故事和透露出的品格,堪称,让人动容。

  ——有曾祖父加入李鸿章的盛军,参加甲午战争,战败后痛心疾首,发誓子子孙孙与侵略者不共戴天;

  ——有祖父由彭真介绍入党,赴延安、打日本,以身许革命来尽孝道,为国家和民族奉献了一生;

  两个甲子的轮回,一门英杰的身后,有着怎样可歌可泣的精神品格?为了国家独立、民族解放、百姓幸福,大时代下的普通人,又有着怎样跌宕起伏、感人肺腑的故事?记者来到河北沧州青县,寻访起120多年来的家族故事,也试着为这些问题寻找答案。

  “我父名重泰,字春和,祖籍河北青县,家贫,幼失父母,随长兄在农村出卖劳力为生。为谋生,应募当兵,参加甲午中日朝鲜战争,平壤战败,全军溃散。目睹封建专制下的统兵将帅,腐朽无能,失地辱国,涂炭生灵,满腔义愤,无能为力,只得返回不愿回的家乡,再过挑脚贩盐与人雇工的艰苦生活……国民革命军北伐,他表示同情,热烈拥护,并促使我参加进去尽一份力量。从此,对我的一切革命活动,尤其密去延安的行动,他满心喜悦而又大义凛然,对我进行忠孝不能两全的教育。每一想起当时情景,不觉眼湿心酸。”

  ——戴其润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张泛黄的信纸,介绍说:“这是1978年,祖父戴元毅追忆曾祖父戴重泰的文章,勾勒出曾祖父抗击侵略、支持革命、晓畅民族大义的甲午老兵形象。”

  戴重泰,生于晚清,后参加了李鸿章的淮军主力盛军。1894年,戴重泰所在盛军出国参加了甲午平壤大战。然而,这场战役因为清政府的无能和统兵将帅的腐败畏敌而惨败。戴重泰痛心疾首,当身负重伤的他与残存的兄弟们回国渡过鸭绿江时,他们在鸭绿江长堤面北痛哭,长跪不起。戴重泰更是挥拳怒吼:“此仇定报!我辈不能,儿孙继之!”

  在以后近半年的战事中,辽东、辽南也都相继沦陷,清军全面溃散。戴重泰所在的队伍也被打散了。而《马关条约》的签订,使戴重泰对丧权辱国的清政府彻底失望。

  看来,报仇雪恨的希望是没办法寄托于清政府了。为了等到“儿孙继之”的那一天,他一路打工乞讨,回到了不愿回的老家——沧州青县王福庄,隐忍地过起了种地扛活、挑脚贩盐的贫苦生活。

 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,东三省沦陷。那里曾是戴重泰与日寇血战过的沙场,而今日本故伎重演。消息传来,戴重泰茶饭难进。1933年6月,冯玉祥、吉鸿昌打起察哈尔抗日同盟的大旗,儿子戴元毅投身到抗日前线,戴重泰欣喜万分。

  1937年春,戴元毅奉党组织之命去延安前,回家安顿老小。戴重泰明白儿子心存挂碍,教育戴元毅忠孝不能两全,“救国救民是大事,几多老幼无须怜。盼得穷人翻身日,死在九泉也心甘”,大义凛然地将其送上了战场。戴重泰倚檐西望,儿去远,一别再难见。

  戴其润感慨,曾祖父只有我祖父一个儿子,也曾体会过日本侵略者的狰狞凶狠,悉知战争的惨烈血腥,他明白这一走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捐躯……“家破人亡,危在旦夕,但只有家破,才能使国之不亡啊!这就是一名甲午老兵、一个中国农民、一位普通父亲,在国难当头之时,作出的不二选择。”

  一直到1944年,离家7年的戴元毅仍杳无音讯,生死未卜。76岁的戴重泰终究没看到儿子回家的那一天,他明白儿子很可能已到了另一个世界。戴其润说,“老人家临终时紧攥着他孙儿,也就是我父亲的手,叮嘱道:嘉樾呀,你跟日本鬼子有杀父之仇哇,你一定要给我接着去打小日本啊!”

  “儿只有努力革命事业,把孝于双亲的意愿,扩大到全国全世界人民身上,来尽人子的孝道”

  来苏区后——我是今年四月入抗大十二队学习。抗大毕业后,于八月初又来本校学习。”

  ——“这是祖父戴元毅于1937年10月在延安中央党校十班学习时写的《自传》”,翻开原中组部编号为五一〇五号的干部档案,戴其润一字一句地念起这尘封了70多年的《自传》。

  “祖父戴元毅抵达延安后的10年间,家人再也没有了他的音讯。”戴其润说,直到1946年秋,一封由“延安戴缄”的家书,辗转到了敌占区的、祖父已离去10年的家。

  戴元毅还活着?!手持家书,伴着10年积累的绝望和此刻的喜悦,全家人闭上大门、抱在一起放声痛哭。这岂止是“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”啊!是10年的烽火连天啊!

  如今,读起这封被藏在戴家老房子西厢房上柳木柁中而保存完好的家信,仍感人至深:

  儿离家已将十年……当儿每次拿起笔来要写家信的时候,总是手颤心酸写不成字。儿希望七八十岁的双亲依然健康存在。儿以身许革命,不能侍奉双亲,养老送终。……儿只有努力革命事业,全心全意给劳苦人民服务,使得全中国全世界被压迫被剥削的工人农民早日得到翻身,把孝于双亲的忠诚意愿,扩大到全国全世界人民身上,这样来报答父母养育之恩,来尽人子的孝道。”

  此间感情和胸襟,堪比《与妻书》中之“以天下人为念,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,为天下人谋永福也”。其不同的是,写信人林觉民不久即就义,而戴元毅却早已失去了收信人父亲。

  跟随党中央,戴元毅先后担任中组部行政处、秘书处副处长、国家纺织工业部行政处处长、中央人民监察委员会高级监察专员等职,1954年病休离开了工作岗位。退居二线的他还一直发挥余热,年老未敢忘忧国。

  “文革”中,专案人员想从他身上取得彭真、安子文等同志的“罪证”,面对恐诱胁迫,他刚直不阿,实事求是,敢于坚持原则,表现了一个老员的高风亮节。

  跟着走,这条道亮。在1964年7月20日《示孙女淑敏》的一封信中,戴元毅要求子孙们铭记践行“党的利益,就是自己的利益,就是我家的利益,没有党我家是不存在的,我家的利益是同党的利益一致的”。他这句发自肺腑的家训,彰显了一名员的信仰和信心,深刻影响了戴家后人。

  “我父亲戴嘉樾,牢记曾祖父临终的重托,1948年投身革命。20世纪六七十年代,他担任了公社书记近20年,并始终遵循着‘党的利益,就是自己的利益’的家训,风里来、雨里去,一身正气、两袖清风。”戴其润说。

  三年经济困难初期,戴嘉樾一家在冬季下放到陈缺屯村,此时生产队已完成全年分配,他们只得靠每人每天6两供给粮过活。一家人饿得面黄肌瘦乃至浮肿之时,“七队王队长专门召开队委会和社员大会,决定从生产队库存的饲料粮中,提取70斤黑豆暂借给我家,以度荒保命”,戴其润回忆。“然而,父亲作为公社书记,意识到不能带头违反‘严禁挪用、借用生产队饲料粮’的规定,几次三番将送来的黑豆又扛了回去,使已经开始浮肿的他,一次次累得头昏眼花。”

  “作为员,他心中有道防线,不该做的事情绝对不做,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。”青县原县长、沧州师专原党委书记沈玉洲感叹。

  第一句是他入党后,父亲叮嘱:“切记,咱是‘志愿加入中国’的。”父亲教导他:志愿,志愿,是自愿的志向与愿望,是自己人生的神圣选择。人言乃为信,无信即非人。无愧于党,首先要无愧于己、无愧于人!

  第二句是“咱绝不能当四只胳膊的村干部”。戴其润回忆,从1971年3月18日,他入党进村支部任副书记兼民兵连长后,父亲就对他提出了不当“四只胳膊干部”的要求,告诫他不能脱离劳动、脱离群众,要当好“泥腿子干部”。

  第三句是“要一张白纸去履职”。戴其润说,1974年他被选拔到陈缺屯公社任党委副书记,“因父亲在此地工作过10多年,经历了不堪回首的‘文革’,到曾批斗过父亲的地方任职,我唯恐不超脱。”然而,戴嘉樾听说后却对儿子说:“你所知道的‘文革’中的一切,要全部忘记!要一张白纸去履职。陈缺屯的老少爷们对咱家,只有恩,没有怨。要记住,你是报恩去的!”

  2010年,戴嘉樾走完了他的一生。去世时,光是乡亲们为其悼念的挽联,在王福庄就足足悬挂了三面墙。人们歌颂和缅怀戴嘉樾,也赞扬戴氏满门英杰。

  “戴家三代人,不断在传承舍小家为大家、努力奉献的崇高精神信仰,且一代一代在升华”,沈玉洲说,“戴重泰不怕流血牺牲、为民族大义而反抗侵略;戴元毅不光打日本,还建设祖国、为人民服务;戴嘉樾则一辈子耕耘基层、勤勤恳恳、做人民的孺子牛。”

  家是最小国,国是最大家。“每个家庭都弘扬自己的家教、家风,每个家族都有家国情怀的传承,自尊自信、自立自强,那国家就强,党风、国风就正”,沈玉洲动情地说,和平来之不易,幸福生活来之不易,这些精神是中国人的脊梁,世世代代都不能忘,也忘不得!